在这场“龟兔赛跑”中,慢,即是快。
华锐与金风的更迭
研究企业败局20多年的财经作家吴晓波,在他全网直播的节目《吴晓波解读大败局》中,曾提出“97%的企业活不过两年”,在他总结的失败原因中有这么两条:梦太大、追风忙。
在中国A股数千家上市企业中,就有这么一家“追风”却最终以败局收场的企业,它就是华锐风电。
2006年华锐风电横空出世后,国企出身的掌门人韩俊良,以速度冲击规模,用凌厉的价格战,打得业内同行措手不及。
他激进的打法,迅速奠定了华锐风电在风电行业的地位:
成立两年,装机容量超过行业龙头金风科技,一跃成为中国第一;
成立四年,超越美国GE,跃居全球第二,仅次于世界风电大王、丹麦的维斯塔斯(Vestas Wind System A/S)。
当时,面对来势汹汹的华锐风电和韩俊良,金风科技掌舵人武钢一贯淡定:风电是长跑项目。
在这个拼耐力的行业,韩俊良激进的打法,并没有带着华锐风电跑得太久。当风电的风口过后,华锐风电当初爬得有多高,摔得就有多惨:两年时间里打下的市场,仅用3年就输掉。2013年,华锐风电被爆财务造假,遭证监会调查。韩俊良本人,也因违规披露重要信息罪,于2017年被判处有期徒刑11个月。
伴随着华锐的没落,金风又重返行业第一。华锐与金风的更迭,也是风电行业跌宕起伏发展历程的缩影。
赌对风口
2005年,中国水利水电建设集团,正四处为集团首个风电项目——吉林长岭400兆瓦风电项目——寻找风机供应商。
最后,项目没有给当时的行业老大金风科技,倒是大连重工•起重集团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“大重起重”)拿下了这个2.7亿的大单。
因为该项目需要的1.5兆瓦风机,金风科技没有,但大重起重有。
大重起重能拿下这个大单,都是韩俊良的功劳。
2003年,中国政府第一期陆上风电特许权招标,当时担任大连重工起重设计院院长的韩俊良,就关注到即将站上风口的风电行业。
随着全球气候变暖速度加快,以及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生的两次石油危机,风电等可再生能源逐渐受到全球各国的重视。
尤其《京都议定书》2005年正式生效后,作为全球第二大二氧化碳排放国,中国也将加快清洁能源革命的步伐。
在此大背景下,韩俊良看准了风电,而且大重起重是东北重要的装备基地,在上游部件建造供给方面,有发展风电的先天优势。
技术方面,经中国风电奠基人之一的王文启指点,韩俊良富有远见地买下了德国富兰德(Fuhrlander)公司1.5兆瓦的双馈风电机组的生产许可证,而当时国内主流风机,还是单机容量兆瓦级以下的750千瓦风机,金风科技也才开始1.2兆瓦级风机的研发。
韩俊良的大手笔,赌的就是政府会出台政策,大力发展国内风电。
事实证明,他赌对了。
就在大重起重引进1.5兆瓦风机的第二年,国家连续颁布《可再生能源法》《关于风电建设管理有关要求的通知》,70%国产化率、全额并网、税收优惠,一系列利好政策出台,风电迎来了历史性机遇。
资本市场也看到这个风口。
与万国证券总裁管金生并称“上海滩证券三猛人”的阚治东、尉文渊,结识了美国华裔风电专家鲍亦和。
这位风电专家摊开一张中国地图,手指在江苏、山东沿海到西北内陆划出一道弧线,告诉他们:
这些地方风能资源非常丰富,中国未来势必重视风能产业。
阚治东和尉文渊心动了。他们通过大连国资委,找到了大重起重,见到韩俊良。
双方一拍即合,2006年2月6日,由大连重工、东方现代、西藏新盟、北京新能华起、北京方海生惠共同出资成立的华锐风电,在北京中关村文化大厦挂牌成立。
华锐风电成立后的相当长时间内,其每一步都踩在政策的鼓点上。
公司成立当年,发改委就发布《可再生能源发电有关管理规定》,鼓励发电企业积极投资建设可再生能源发电项目,同时给发电企业规定了8%的可再生能源发电配额义务。
在政策的推动下,五大国有发电企业在全国跑马圈地,拉动了对风电整机的需求。
风机功率越高,利润也越大。华锐风电1.5兆瓦机型,更符合下游发电集团的胃口。
而金风科技慢了市场一步,等到它把1.2兆瓦产品升级到1.5兆瓦,在2008年批量上市的时候,华锐风电已经以22%的市场份额,取代金风科技,坐上中国风电第一的交椅。
“三三五一”,这是韩俊良时常挂在嘴边的战略目标,即三年进入全球前三,五年挑战全球第一。
为了实现这个目标,韩俊良祭出了一套颇具互联网公司风格的激进打法,用速度、低价拼规模、抢市场,凭借规模在供应商面前掌握话语权。
2008年6月20日,甘肃酒泉380万千瓦风机项目招标,华锐风电以5800元/千瓦的低价,拿下180万千瓦的订单,而金风科技只拿到81万千瓦。
在当时卖方掌握话语权的市场环境下,华锐风电“价格屠夫”的做法,无异于把同行逼向绝境。一些趁着国家大力发展风电成立的企业,斥巨资从国外购买生产许可、建工厂,但产品刚投产,就被华锐风电逼到死角:不卖不行,卖又亏本。
这样的场景,在此后屡屡上演。
2009年,内蒙古、河北风电特许招标项目,华锐风电斩获200.55万千瓦,金风科技仅拿到77.55万千瓦;
2010年,陆上330万千瓦特许招标,华锐风电拿下135万千瓦订单,独占鳌头;
同年,我国首轮海上100万千瓦风电特许招标,华锐风电又斩获60万千瓦。
凌厉的攻势之下,韩俊良快速跑向了他的“三三五一”的目标:2010年,华锐风电以4386兆瓦新增装机容量,超越业内巨头GE,位居全球第二,全球市场份额也跃升至11.1%。
当时,全球风电设备龙头老大维斯塔斯也如日中天,中国有关方面则不止一次提出,要打造中国的维斯塔斯,业内都知道,这指的就是华锐风电。
风电第一股
“风电行业不适合过快的发展速度。”华锐风电风驰电掣之时,比华锐更早进入这一领域,也更早成为中国风电龙头的金风科技创始人武钢,却一直在唱反调。
一个风电项目中,风机设备的维护费用占到整体项目投资的30%-70%,而风电项目的回报周期长达20-25年。在这么长的周期中,如果风机质量频繁出现问题,将会给客户造成巨大的商业损失。
在风电行业几十年,武钢深知,从未来长远来看,做大并不是企业的终极目标,中国风电能不能持续稳定发展,关键要看产品质量。
随着行业的发展和市场教育,之前华锐风电通过速度掩盖的产品质量问题,也逐渐暴露出来。
2010年,在拿下海上风电特许招标项目的业务后,华锐风电为了赶进度,不断向轴承供应商斯凯孚施压,导致轴承设计出现明显缺陷。华锐风电品牌声誉大损。
在这之前,华锐风电质量问题就已经露出端倪,一些客户虽然嘴上不说,但给华锐的订单越来越少了。
2010年,国电集团旗下的龙源电力开始把订单减少华锐风电的订单,更多订单都给了质量更靠谱的金风科技。
对于质量问题,华锐风电采取“头疼医头”的解决方案。
韩俊良组建了一支庞大的售后团队,来弥补质量的缺憾,这支售后团队鼎盛期超过1000人,韩俊良对他们的要求是,在业主发现故障之前,发现并解决问题。
这种做法引来不少同行诟病。
一位国际风机制造商的中国代表就曾质疑:两年免费保质期过后,剩下的18年怎么办?一台风机不断追加维修成本,客户会怎么想?
他认为,华锐风电是时候沉下心来踏实做技术了。
但相比技术,深谙政商关系的韩俊良,更崇尚政府公关。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是,为了拉近与一位政府高官的关系,韩俊良买下了其乘坐航班所有头等舱机票,亲自率领部下坐在领导周围。
凭借其高超的政府公关能力,华锐风电将五大电力集团的订单收入囊中。
2007年,仅华能一家,就为其贡献了46%的销售额。
国家多个重大风电专项项目,包括国家风电特许二期到五期,甘肃、内蒙古、江苏千万千瓦级风电基站项目,华锐风电都承担供货任务。
引韩俊良入门的王文启,也曾经建议他要搞自主研发,不过看到华锐订单多得接不过来,只好说,“那你们忙吧,赶紧赚你们的钱!”
实际上,走低价策略的华锐风电盈利能力并不强。
在2008年-2010年黄金发展阶段,它的总营收分别为51.46亿元、137.3亿元和203.25亿元,直追并超过了同期金风科技(分别为64.58亿元、100.76亿元和175.96亿元)。
但从利润、资产负债等指标来看,华锐风电2008年利润为6.3亿元,低于金风的9.06亿元,而他的负债率在2007年和2008年都在89.5%左右,高于金风的54.89%和44.8%。
风起的时候,带动的速度和规模掩盖了很多问题。而当风电的潮水退去,各种问题都暴露出来,一心搞公关的韩俊良才发现,他和华锐风电才是那个“裸泳者”。
2011年1月13日,上交所迎来了“风电第一股”华锐风电,90元的发行价创下当时A股新高,当天市值超过900亿。通过100%控股的天华中泰持有华锐风电13.34%的韩俊良,也成为风能新贵。
一时之间,华锐风电和韩俊良都风光无限。
但顶峰之上,早已危机四伏。
2004年到2010年,中国风电经历了大跃进式的发展,每年风电新增装机增长速度在100%以上,2005年-2007年甚至超过150%。风电装机容量迅速猛增,但并网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,上网风电在总电量中的占比很小,2009年仅占0.75%。
业内有一种说法,三分之一的风电机组都处于闲置状态。
各地发展风电的热情也没那么高了,从“追风”转为“痛风”。2010年,新增装机容量增速首次低于100%,降到70%。到2015年,全国弃风率高达15%。
速度降低之外,事故频发也让风电进一步“颓势”。
2011年10月,甘肃酒泉华锐风电施工现场发生事故,造成5死一伤。类似的事故在各地不断发生,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,一部企业的风电机组已经落后于发展的需要。行业需要一轮大洗牌,提高进入门槛,淘汰落后的产能与企业,改变风电市场竞争格局。
政策的风向也因此改变了。在2011年国家发改委发布的《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(2011年版)》中,风电仅出现在“风电与光伏发电互补系统技术开发与应用”子项中,内容寥寥数笔,目录大篇幅谈的,是光伏和生物质能。
资本早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,华锐风电上市当天破发下跌,此后一路走低至今,当年参与打新的股民,如今仍被套牢。
但韩俊良依然没有放缓脚步。
在2010年的北京国际风能大会上,他还在“画大饼”:未来华锐国际市场份额要达到30%,并向50%迈进。
2011年,金风科技已经开始裁员,而这一年,华锐风电员工达到2873人,比前一年增加了800多人。
遗憾地是,风口过去后,华锐风电再也没有上演“凭风借力直上青云”。
2011年营收腰斩至104.4亿元,净利润暴跌至7.8亿元。
之后,华锐风电业绩进一步恶化。2012年10月,公司宣布业绩预期从盈利9亿元修正为亏损2.6亿元。
此时,韩俊良在PE的压力下,已经辞去总裁职务,淡出公司管理层。“资本系”代表尉文渊带着两块分别写着“仁者无敌、铁面革新”和“我不下地狱,谁下地狱”的牌匾,接替韩俊良。
2013年3月7日,华锐风电自爆2011年度财报存在会计差错,将2011年营收调减9.3亿元,净利润修正为6.1亿元。
据媒体报道,因为对2011年的财务数据不满意,韩俊良授意原副总裁、财务总监,制作虚假吊装单提前确认收入。
“我说做了就是做了,”韩俊良指示财务人员,“我是法人我负责,你按我说的做。”
他终究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。
财务造假曝光3天后,韩俊良递交书面辞呈,辞去公司董事长以及兼任的公司及各子公司一切职务。
当年5月,华锐风电公告称,因涉嫌违反证券法律法规,已被证监会立案调查。
2017年1月,法院以韩俊良犯违规披露重要信息罪,判处有期徒刑11个月。
从风电新贵到身陷囹圄,也不过短短6年。
“成也韩俊良,败也韩俊良。”
“成也韩俊良,败也韩俊良。”一位昔日伙伴说。
韩俊良的经营模式,是“不成功便成仁”的独木桥模式,激进的风格成就了华锐风电,也为后来埋下了隐患。
崇尚政商关系的韩俊良认为,搞定了政府资源,做大规模,在供应商面前就掌握了话语权。
过去,华锐风电风光无限,刻意压价、拖压供应商货款,上下游供应商难免心存不满。
华锐风电走下坡路后,在供应商面前依旧傲慢。
2011年,华锐风电公然无视合约,拒收美国超导的部分风机电气部件,美国超导一怒之下,向北京仲裁委员会提出仲裁申请。当年9月,双方矛盾升级,美国超导指控华锐风电剽窃技术,对其提起诉讼。
这场旷日持久的诉讼,让华锐风电名声扫地,阻挡了它海外发展的步伐。欧洲风电开发商Mainstream终止与华锐风电合约,海外最大客户之一——巴西电力集团Desenvix也起诉华锐风电,不过后来撤诉。
国内市场的日子也不好过。因风机质量问题,华锐风电业内口碑下滑,还引发一系列官司。
最为典型的,就是2014年,华锐风电最大客户的华能集团,因风机质量问题与其对簿公堂。
而随着风机陆续过质保期,华锐风电与各大风电场开发商、设备供应商的官司纠纷不断。这导致市场对华锐风电丧失信心,纷纷转向质量更可靠的金风科技、明阳风电等企业。例如,曾经对华锐风电大力扶持的华能,转而与明阳风电合作开发风电和太阳能项目。
2018年风电产业地图显示,按累计装机量算,华锐风电靠吃老本,以1652万千瓦排在第四位,而如果按新增装机量算,华锐风电5万千瓦的业绩,仅排在第22位,市占率还不到1%。
内外夹击之下,华锐风电业绩持续下滑,2012年-2018年的7年中,有4年巨亏,累计亏损超百亿。
到2020年,华锐风电的股价跌到了退市边缘。由于在3月16-4月13日期间,华锐风电股价连续20个交易日收盘价低于股票面值,华锐风电最终走到了退市,市值缩水九成。
此时,金风科技已经凭借武钢的“慢功夫”,壮大成行业龙头,市场占有率21%,将华锐风电远远地甩在身后。
“过去的事情证明我是对的,未来的事情也会证明我是对的。”韩俊良曾说。
而事实证明,只有遵循行业的发展规律,才是对的路。